高昌
“月明清影里,露冷绿樽前。赖有佳人意,依然似故年。”这首古色古香、中规中矩的五绝,是人工智能机器人“九歌”写的,题目叫《静夜思》。乍一看这首诗还是不错的,但仔细看还是能够发现不少破绽,比如意象似曾相识、词藻陈陈相因、缺少血气和体温。
“九歌”2017年亮相央视,与来自清华大学、北京大学、武汉大学的三位大学生诗人比拼作诗,成为轰动一时的诗坛新闻。“九歌”的创作原理,是事先录入了从唐朝到清朝数千名诗人的30多万首作品,“整个机器人系统有20多个G的体量。”也就是说,九歌机器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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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是通过海量的大数据分析,从中记忆了前人作品的常用辞藻和平仄格律、语法句法等等规律性的技术,然后根据题目的现场要求进行了一些重新排列和组合搭配。这种排列和搭配的修辞练习、词句淬炼、文本映像,可以做到非常美妙,但并不是诗人的真实情感和现实抒写,无法展现诗人真正的精神光彩、智性锐度和生命体验。
我们可以再来看烟台市一位名叫王文红的老太太写的一首《产房喜见小外孙女》:“淡淡弯眉红嘴巴,嘟嘟粉脸美如花。小儿一屋几多个,还是吾孙更俊些。”这首诗用朴素自然的语言把心中的喜悦和盘托出,真挚透明,温暖热烈,还略带一点点风趣。这样原生态的充满生活气息的个性诗句,是再高明的机器人也写不出来的。因为机器虽然可以克隆语言,却无法克隆真实的感情波澜。
会写诗的机器人,现在人们常说的有“少女小冰”,小明、小南、小柯、薇薇,还有“稻香老农”,甚至还有名叫谷臻小简的评诗机器人,这些都很著名。机器人作诗的原理,和前面说的“九歌”机器人是一样的,也都是把输入为电子数据的古人作品,运用一定编程技巧进行新的排列组合。最近,西安交大的诗友金中向我介绍了该校研发的人工智能系统“中太郎”的和歌创作,并把机器人“中太郎”的一些“作品”分享给我阅读。人工智能将作诗这一文学行为,如此巧妙地转化为基于大数据和概率论的数学行为,其智慧深度和探索力度确实让我惊异。金中诗友发来中太郎的部分“创作”以及中国古人的同类题材作品让我对读,我发现中太郎的“创作”已经很少有破绽,而其娴熟的技巧和流畅的语感,则使我一时很难分辨何为古人,何为机器人。人工智能作诗技术的这种时代进步,彰显了现代科技的飞跃,也展现了文理融合的跨学科研究的现实成绩。这些机器人诗歌的涌现,确实为我们现在经常看到的某些“仿古”作品敲响了丧钟。因为现在诗坛上,还有一大波自以为是的诗人以还原古典诗词为能事,而其致命缺陷就是没有独创的能力和生活的发现。
曾经有一个给和尚卖梳子的世俗故事,非常流行。故事是说销售人员经过机巧和热情,终于把梳子卖给了不需要梳头的和尚。小冰和老农作诗,就类似这种卖梳子给和尚的经营,靠的是营销经验和手段。他们讲求效率、标榜情商、注重程序……一切都设计得规规矩矩,可以无限复制和克隆下去,在技术上可以说是相当厉害了。但是回眸整个生产过程,还是无法避免机械制造所常见的那种生硬和刻板。尽管过程花里胡哨,但是结果却毫无意义和价值。
有些读古书很多、写作诗词很早的诗人非常自信(或曰偏执)。他们觉得自己出自古人诗集或者“秘藏”“类书”之类的熏陶之后模仿复制出的假古董,才是正宗诗词,他们毫不妥协地坚持着单向度的固执输出,既不顾及当代读者的阅读感受,也不接受现代诗人的理性提醒。只是绕着圈儿说些古色古香、“无一字无来历”的车轱辘话,这样的写作有什么意思呢?他们是否敢于和小冰、老农们来比一比呢?人脑中再渊博、再深厚的前人诗词的积累,也肯定比不过小冰和老农的内存容量。即令如此,小冰和老农的诗词写作也还是无法展现独具个性的自我生命体验,更经不起坦率地灵魂追问:“你精心打扮装饰的文字中,传递的是假情假意,还是真情真意?你态度中的诚挚在哪里?”这就像盖房子要打地基,诚挚的创作态度就是这房子的地基。无论怎样的花言巧语,如果离开了地基,这语言的房子就不牢靠。与其花时间在怎样装修上,还不如先扑下身子,把功夫花在打好地基上。
会作诗的机器人,记忆存储能力比人类更高明,逻辑能力更缜密,掌握的词汇量更丰富,而分析和综合能力也更加全面和深入。诗人冯唐在最近的新著《有本事》中谈到机器人阿尔法狗时,建议考虑从三个方面在阿尔法狗面前继续长久保持人类的尊严:
01 多多使用肉体
打开眼耳鼻舌身意,多用肉体触摸美人和花草。这些多层次的整体享受,机器无福消受。
02 多多谈恋爱
哪怕坠入贪嗔痴,哪怕爱恨交织,多去狂喜和伤心。这些无可奈何花落去,机器体会不了。
03 多多创造
文学、艺术、影视、珠宝、商业模式。尽管机器很早就号称能创作,但是做出来的诗歌和小说与顶尖的人类创作判若云泥。
冯唐的建议显然有戏谑的成分,但也敏锐地点出了问题症结的所在:人心是肉长的,诗心是有温度、有热量、有疼痛感的。机器人诗人的出现,给新时代诗歌的生产、评判、传播都带来很大的变化,也为当代诗词的创作者提出了新的时代课题、诗歌型态、体式秩序和审美要求,时效性、既视感、沉浸式的生活化和浅层态的口语化特色更加突出了。对当代诗词介入现实生活的要求也更加迫切和直接了。南朝梁·刘勰《文心雕龙·时序》有言:“文变染乎世情,兴废系乎时序。” 染乎世情就是与世态人情的现实变化互相感应、心心相印,系乎时序就是与时代风云的晴晦起伏紧密联系、息息相关。时代是多棱镜,生活是万花筒,不同时代的作品有不同时代的母题基调、精神底色和美学特色。这种不同时代的社会经验、身份体察、生命意识与审美差异,是无法固化的动态系统和复杂流转,是机器人那种线性的复制、调校和拼接所无法更新和嬗变的。
记得谢灵运是个“为性偏激,多愆礼度”的怪诗人。他自言“既笑沮溺苦,又哂子云阁,执戟亦以疲,耕稼岂云乐”,其实也就是什么事情也做不成,既难耐寂寞、做不到超然隐逸,又自负脱俗、做不到济世干政。他的复杂情愫都在他的诗句中直接倾诉出来,正如白居易评他所言:“壮志郁不用,须有所泄处。泄为山水诗,逸韵谐奇趣。大必笼天海,细不遗草木。岂唯玩景物,亦欲摅心素。……”这种个性化的情感状态,才是真正的“志之所适,万物感焉”,也才喷发出“云日相辉映,空水共澄鲜” “表灵物莫赏,蕴真谁为传”之类独特的审美体验和艺术发现。这种独特的生态感知、天人互动,才是独一无二的艺术创造和舍此其谁的生命活力、 “诗意栖居”。记得贾平凹先生曾经讲过一段话:“一开始这些嫩芽的形状几乎是一模一样的,都是一样的颜色,都长了两个像豆瓣一样的叶瓣。当这些嫩芽长到四指高的时候,才能分辨出哪些是菜芽、哪些是树芽,……生命在一开始都是一样的。长起来以后树苗子肯定就长大了,而菜苗子和麦苗子肯定就长得矮小……任何东西都取决于品种,拿现在来说或者就是基因。”同样道理,小冰和老农们根本无法替代真正的诗人身上那种鲜活的生命基因。小冰和老农们带着现代科技的光芒来到诗坛,一点儿也不用害怕。因为人类有自己的精神领空和灵魂高地,我们有丰富充沛而又敏感细腻的感情,还有分析问题、解决问题和发现问题的辩证逻辑能力。也就是说,人有人的本色和初心,异于机器、异于他人、异于洋人、也异于古人。而这一点,“少女小冰”和“稻香老农”的编程技术再先进,也是无法企及的。
近日我读到诗人曾少立先生一首《喝火令》:“不见从前你,山城又晚秋。梧桐落叶浅深愁。独坐临街酒馆,灯火上高楼。 有女擎红伞,隔窗人海游。娉婷似你旧温柔。记得初逢,记得月如钩。记得那天风冷,拥你在街头。”这篇作品突起突落而又关节照应,清澈透明而又机窍弥合,爽豁明丽而又沉雄饱满,让我印象很深。其中很多寻常的词句因为倾注了彻骨深情,传递出内心的澎湃热量和力量,还有一种非常强烈的辽阔、锐利和清寒。这种神隐气清、清发兴会的作品,是机器人做不出来的,也是机器人一样的两脚诗橱们做不出来的。这情况类似我们经常谈到的律诗中的对仗:低层次的做手只知道讲究工整和艳丽,在天对地、雨对风、大陆出长空上花费了很大的精力;而高层次的做手则旁逸斜出、摇曳多姿、无远弗届,创作中力避板涩,强调生趣,讲究“不整为整”和“活脱自在”,“化尽律家对属之痕”,更加看重另创新境和有机活力。
我们为什么作诗?最重要的是要展示我们的内心情感、生命体验和人性颜色,而不是排列组合那些类型化的精巧手段和精致妆容。有微笑吗?有泪珠吗?有表情变化和肢体语言吗?有激情碰撞和头脑风暴吗?要知道,即使只是一棵“没有花香、没有树高”的小草,但那鲜明的绿色是自由的、任性的、纯天然的,生命本身也必然是尊严的、蓬勃的、真实而灿烂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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